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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小我就知道,林黛玉会哭,印象中好像只是会哭,其他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消遣方式,比如跟多姑娘拉个手,比如跟媳妇扒个灰,唯有林妹妹,平日里全靠着哭来打发时间。于是在我心里,林黛玉几乎就等于一个红眼圈、挂着泪珠的泪人儿,这都是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造的孽。
论出身,林黛玉力碾群芳,就是放在当今也无人能比,别人是仙二代。按《红楼梦》的上帝曹雪芹的安排,林黛玉是绛珠草修成的绛珠仙子,跟着打算下凡造历幻缘的神瑛侍者来世间还甘露灌溉之恩的。于是一个托生成玩世不恭的宝玉,一个托生成病体厉嘴的黛玉,一个因为他们俩的托生把名字改成了小红。
黛玉虽然托世在凡间,但是跟仙界应该还是有往来的。在第五回《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》里,警幻仙姑把贾宝玉接到太虚幻境时,遇到几个仙子对警幻仙姑说:“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个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,故我等久待,何故反引这浊物。”可见警幻本来是要去接黛玉来玩的。虽然这次接的是宝玉,可保不定什么时候警幻也悄悄接过黛玉起到太虚幻境游玩,只是曹雪芹不写、黛玉不说也未可知。
既然是仙子下凡,必定是天资聪慧、辞藻不凡了。在第十八回《隔珠帘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姊弟裁题咏》里,贾元妃归省,游览完大观园后,让姑娘们写诗题联:“贾妃看毕,称赏一番,又笑道:‘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,非愚姊妹可同列者。’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,将众人压倒,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,倒不好违谕多作,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。”这里林黛玉不过是“胡乱作一首”就可以得到好评,而且律诗的格律要求又非常严格,可见她的功底。还说她本来想“大展奇才”,只是贾妃只让她们作一首,也“不好违谕多作”,真是才思泉涌不尽。之后,“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,自是不快。因见宝玉独作四律,大费神思,何不代他作两首,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。想着,便也走至宝玉案旁,悄问:‘可都有了?’宝玉道:‘才有了三首,只少《杏帘在望》一首了。’黛玉道:‘既如此,你只抄录前三首罢。赶你写完那三首,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。’说毕,低头一想,早已吟成一律,便写在纸条上,搓成个团子,掷在他跟前。宝玉打开一看,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,真是喜出望外,遂忙恭楷呈上。”林姑娘写完自己一首,意犹未尽,又去给宝玉作抢手,可能在她看来,写诗纯粹是体力活儿,还好律诗没多少字。那她这样“低头一想,吟成一律”的诗写得怎样呢?“贾妃看毕,喜之不尽,说:‘果然进益了!’又指‘杏帘’一首为前三首之冠,遂将‘浣葛山庄’改为‘稻香村’。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,出令太监传与外厢。贾政等看了,都称颂不已。”贾政称颂倒没什么,毕竟他比较笨,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他“自幼酷爱读书”,但是科举都考不上,不过是皇帝怜爱旧臣才给了他这个旧臣的子孙一个官,现在不过是“工部主事”,还没贾珍为了他的儿媳妇面子给他儿捐的龙禁尉官大。但是贾元妃的评价就不同了,宫中的妃子所见诗句都是高水平上档次的,她“指‘杏帘’一首为前三首之冠”,还因为这首诗把她改成“浣葛山庄”的地方从新改回原来的名字“稻香村”,可见林黛玉确实身手不凡。
这些都是为了迎合别人写的应制诗,没法做到“诗言志”。只有黛玉的感遇诗才真真是水平的展现。“秋花惨淡秋草黄,耿耿秋灯秋夜长。已觉秋窗秋不尽,那堪风雨助凄凉……”这首《秋窗风雨夕》是林黛玉在第四十五回《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》里,于秋雨瑟瑟的夜晚,面对窗外的雨打风吹所写,与第二十七回《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》里的《葬花吟》比起来,更加悲凉惨淡。但是这些诗都被后世的红学家不断赞美称颂,那是因为别人都是写诗作乐,只有林黛玉把诗当作自己的命。
语文成绩这么好,林姑娘是跟谁学的呢?曹雪芹是这样写的:林黛玉自幼也学着些认字,后来贾雨村流落到江南,得知林黛玉的父亲想找个先生教自己女儿读书,便谋了进去,当了林黛玉的老师,可惜这个女孩自幼身体虚弱,来不来就病假几天,后来母亲又死了,为了守孝也没心思读书了。再后来,林黛玉又搬到贾府住,就没再请老师,也就没再读书了。就是这样一个孩子,写的诗居然这么厉害,只能说是天资聪慧、悟性极高,毕竟是仙二代,不是凡人所能比的。
林姑娘语文好,所以说话也厉害,按照宝姐姐的话说,就是:“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,叫人恨又不是,喜欢又不是”。在第八回《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》里,林妹妹去找宝姐姐,看到宝玉已经在宝姐姐房里了:“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,一见了宝玉,便笑道:运‘嗳哟,我来的不巧了。’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,宝钗因笑道:‘这话怎么说?’黛玉笑道:‘早知他来,我就不来了。’”意思很明显啊——不巧,我这个局外人打扰了你们的清静了。偏偏宝姐姐又要问个缘故,林妹妹就给她编了个缘故:“宝钗道:‘我更不解这意。’黛玉笑道:‘……,今儿他来了,明儿我再来,如此间错开了来着,……不至于太冷落,也不至于太热闹了。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?’”这回答,用现在的话说就是:“没毛病。”
对宝姐姐这样,对下人们就更不在话下了。这回里,宝玉喝酒,薛姨妈说暖一暖再喝,宝玉说没事,宝钗就给他解释了为什么不能喝冷酒的道理,宝玉也就不再坚持喝冷酒了。这时的林妹妹是这样的:“黛玉磕着瓜子儿,只抿着嘴笑。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,黛玉因含笑问他:‘谁叫你送来的?难为他费心,那里就冷死了我。’雪雁道:‘紫鹃姐姐怕姑娘冷,使我送来的。’黛玉一面接了,抱在怀中,笑道:‘也亏你倒听他的话。我平日和你说的,全当耳旁风,怎么他说了你就依,比圣旨还快些。’宝玉听这话,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,也无回复之词,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。”黛玉跟宝玉呕气,丫鬟雪雁躺枪,真是没处说理。接着,宝玉喝高了,奶妈李嬷嬷上来劝宝玉别再喝了,林妹妹是这样的:“林黛玉冷笑道:‘……你这妈妈太小心了,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,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,料也不妨事。必定(你以为)姨妈这里是外人,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。’李嬷嬷听了,又是急,又是笑,说道:‘真真这林姐儿,说出一句话来,比刀子还尖。’”接着自然就不敢再劝了。在第七回《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》里,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把薛姨妈给姑娘们找的宫花拿给各处姑娘,其他姑娘们不是答谢就是打赏,独独这林姑娘“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,便问道:‘还是单送我一人的,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?’周瑞家的道:‘各位都有了,这两枝是姑娘的了。’黛玉冷笑道:‘我就知道,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。’周瑞家的听了,一声儿不言语。”她敢顶撞说话厉害的林姑娘吗?所以下人们都觉得这林姑娘不好伺候。第五十七回《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》,紫鹃骗宝玉说林姑娘要回苏州了,结果宝玉马上大病一场,袭人怒气冲冲的到林黛玉的住处,也不通报,也不见过姑娘,直接就坐下说道:“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,那个呆子眼也直了,手脚也冷了,话也不说了,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,已死了大半个了。”林黛玉听后,“哇的一声,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,……一时面红发乱,目肿筋浮,喘的抬不起头来。”紫鹃见状马上来给林姑娘捶背,林黛玉半晌缓过气来,对紫鹃说:“你先不用捶,你快去找根绳子来勒死我才是正经。”林姑娘连自己的丫鬟也一样不放过的。
当然,林姑娘怼宝玉也是不在话下的,有吃醋、有无理取闹,那宝玉会喜欢她吗?在第三十六回《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》里,宝钗去找宝玉,见宝玉在睡觉,就在一边坐着做事,“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,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:‘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?什么是金玉姻缘,我偏说是木石姻缘!’薛宝钗听了这话,不觉怔了。”当然要怔了,“金玉良缘”是为了宝钗能跟宝玉结婚,薛姨妈精心营造出来的舆论,说一个赖头和尚给了宝钗一个金锁,说这个女孩一定要嫁有玉的人方可。而舆论,当事人宝玉第一个就不同意。
当然,第二个当事人、决定宝玉婚事的、贾府地位最高的贾母也是不同意的。在第二十九回《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》里,贾母等人到清虚观打平安醮,清虚观的张道士自找没趣的给宝玉提亲。张道士说:“‘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,今年十五岁了,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。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。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,聪明智慧,根基家当,倒也配的过。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,小道也不敢造次。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,才敢向人去说。’贾母道:‘上回有和尚说了,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,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。你可如今打听着,不管他根基富贵,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,来告诉我。便是那家子穷,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。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。’”单单一句“命里不该早娶”就直接把比宝玉大一岁的宝钗否定了。等宝玉再大一点,宝钗不就更大了?还不嫁人,等着出家吗?看来贾母打算等宝钗等不了了、嫁人了才给宝玉选媳妇,而她选媳妇的标准不看“根基、富贵”,只看“模样性格儿”,宝钗这个皇商家的有钱女儿好像也没什么优势了。
那么宝玉为什么就是喜欢黛玉呢?因为知音。黛玉跟贾母一样,是从来不批评宝玉不读四书五经、不学仕途经济的,其他的人基本上都被宝钗洗脑了,一个劲的劝宝玉读书考功名,将来做官继承家业。第十九回《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》,袭人跟宝玉赌气,说要离开贾府,宝玉求她别走,“袭人笑道:‘咱们素日好处,再不用说。但今日你安心留我,不在这上头。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,你果然依了我,就是你真心留我了,刀搁在脖子上,我也是不出去的了。……第二件,你真喜读书也罢,假喜也罢,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,你别只管批驳诮谤,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,也教老爷少生些气,在人前也好说嘴。……再不可毁僧谤道,调脂弄粉。还有更要紧的一件,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,与那爱红的毛病儿……’”,应该袭人觉得宝钗做事得体,当了宝玉的大房自己会好过,加之所处的环境,就自觉不自觉的认同了仕途经济才是正道了。第三十二回《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》,史湘云来找宝玉,说道“‘还是这个情性不改。如今大了,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,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,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,也好将来应酬世务,日后也有个朋友。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!’宝玉听了道:‘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,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的仕途经济学问的。’”史湘云虽然是史老太君家的人,但是经济条件不宽裕,宝钗时时照顾她,可能就宝钗同化了。
至于薛宝钗,更不必说,曾经参选过皇宫里公主、郡主入学陪侍,不过没选上,但是进取心可见。再看第七十回《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》里薛宝钗所写柳絮词《临江仙》,平步青云之心跃然纸上:“白玉堂前春解舞,东风卷得均匀。蜂团蝶阵乱纷纷,几曾随逝水,岂必委芳尘。万缕千丝终不改,任他随聚随分。韶华休笑本无根,好风频借力,送我上青云。”
而黛玉,从来没有因为宝玉不读四书五经跟他生气。《红楼梦》里林黛玉跟贾宝玉闹别扭,只有一个原因:怀疑贾宝玉另外有喜欢的人了。只要不是这个问题,其他什么事都不是问题。在“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”的环境里,所有人都叫宝玉读书、考功名,唯独只有黛玉知道宝玉喜欢什么、讨厌什么,而且一直顺着他,所以才互相成为对方的知己。在第五十七回,宝玉听说黛玉要回苏州,随后就大病、发疯,可见宝玉是根本离不得黛玉的。
按照第五回的那些判词、曲子、诗句,以及脂砚斋、畸笏叟写在原文旁的各种线索,有理由相信,在遗失的后二三十回里,宝玉因故离家避祸,黛玉牵挂忧思,不多久就死了。宝玉回来后只得跟宝钗成亲,心中却不忘最知心的林妹妹,面对宝钗这样人情练达的高人,最想念的还是超凡脱俗的林妹妹,就算跟宝钗举案齐眉,却全无意义。正如红楼梦曲“误终身”唱的一样,宝玉的心始终只属于黛玉一人:“都道是金玉良姻,俺只念木石前盟。空对着,山中高士晶莹雪;终不忘,世外仙姝寂寞林。叹人间,美中不足今方信。纵然是齐眉举案,到底意难平。”
这就是不仅仅会哭,还非常聪明、诗才超凡、厌弃世俗、一人独得宝玉真心的林妹妹。